獨居於記憶之森的老貓

真禰十分抗拒接近人多的地方。

 

    除了他本身不喜歡吵雜，過去的陳年往事所造成的頭暈、呼吸困難等後遺症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明明已經過了好幾年，當時的顏色、溫度、聲音甚至味道仍像昨天剛經歷一樣盤踞在他的腦海裡，尤其是夜深人靜時，它總會從潛意識深處裡爬了出來，用銳利帶血的語言一字一句的告訴真禰：你永遠擺脫不了「我」。

 

因此良好的睡眠品質對於真禰來說幾乎是無緣的奢侈品，直到他認識了海恩娜，這名表面上是雅雷鎮資管所的特殊情報部門部長、曾為當地知名企業家長女的女人。

 

是不屑成為海昇集團的繼承人而另開闢新天地？還是和家人鬧翻被徹底斷絕關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答案無人知曉，也沒有人特別去向相關人士求證。對當地居民與外來旅人來說，只需要知道她是個可靠的解答者與情報販子就夠了，其他方面怎麼樣都無所謂，久而久之也無人再去追溯真相。

 

而這個謎一般的金髮女人擁有某種特殊能力，她能暫時壓抑夢境中帶給夢者直接或間接性的負面影響，雖然無法完全性根除，不過至少能給夢者一段舒適的睡眠，這也是為什麼真禰不管去回程的遠近，依然會來到雅雷鎮待一陣子。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女人對於收費方面毫不客氣，加上真禰的收入稱不上穩定，有時候甚至付不出「看診」的費用，最後還是海恩娜降貴紆尊，允許他用勞力來取代費用－比方說現在這個「觀察自家姊妹的學校生活」的大麻煩。

 

(時間回到兩人在資管所討論的時候)

 

「妳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看完紀錄這項委託的紙張，真禰的臉闃黑到彷彿下一秒會滴出液體，冰冷的質問。

 

「別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嘛！不是正要講給你聽嗎？」海恩娜懶骨頭似的靠在桌沿，右手持著的煙管裊裊上升，濃郁的菸草味幾乎擴散至整個辦公室。

 

「妾身當然不可能安排那種需要接觸多人的臨時職位讓你這個身心還在康復階段的麻煩體，太快接觸過多抗拒物容易本末倒置的道理妾身還是知道的。」她慢條斯理的敘述，眼睛眨也不眨得直盯真禰，完全不因對方的冷冽氣息產生一絲退怯。

 

「稍微訂正一下說明書上面的職位，與其說是見習，不如說是臨時行政助理比較恰當。妾身在連絡那位老師的過程中也有事先告知你的情形，她說她會盡量安排你不去需要人過多的地方處理事情，其他的細節就等你和她討論。噢！對了，家妹方面，觀察形式隨你喜歡，記得寫紀錄交給我啊！」語畢，她拋了一個自以為可愛的媚眼。

 

「……」

 

真禰將那份說明書放入兜裡，淡淡的拋出一句：「問個最後的問題。」

 

「請說。」她施施然的回答。

 

「從不談論過去的妳，真的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想看妳家人？」

 

海恩娜罕見的愣住了。不過她很快收拾好情緒，優雅的站直身子往窗口走去，白色的大理石地板被皮革靴敲打出規律的聲響。

 

「……誰知道呢。」站在被明亮包裹的窗邊，看不清楚表情的金髮少女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簡單的自我介紹及回答幾格無關緊要的問題後，真禰逕自走下講台退到教室後方，他快受不了台上那種如待宰魚肉的情境，幸好教室空間不算小，最後面還有一排空位可以給他喘息一下，也能讓他重新檢視班上的情況。

 

班上的學生大約20人左右，男女皆有，人族居多，少部分為其他種族。他們穿著清一色的淡紫色衣領配同色的褲子或裙子，安靜專注的凝視講台邊滔滔不絕的穆刖，不時舉手加入自己的意見。

 

憑著出發前海恩娜講個不停的特徵描述及在台上的簡單瀏覽，真禰很快找到自己的觀察目標－講台前那名與海恩娜的外貌相似、正積極和穆刖爭論的雙馬尾女孩。

 

海昇集團的次女，同時也是海恩娜的同父異母妹妹－續星。

 

她和班導在爭論什麼真禰並沒有很認真聆聽，只從片段的「暴君、愛折磨人的老女人」、「死小鬼閉嘴」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營養的話題。

 

反正目的是觀察，其他的沒什麼好在意。

 

「這話題我們打住！話說回來，羅瑛那個傻丫頭呢？只差她一個就全班到齊了。」好不容易搶回話語權，穆刖輕咳一聲，生硬的轉移話題。

 

續星這丫頭，過了一個假期還是這麼嘴賤，到底像誰啊！

 

「還沒~~待會班會結束我會趕去聯絡她的~~不過為了她的安全著想，我們現在結束班會趕快下課吧~~」續星吊兒啷噹的回覆，眼神滿滿的挑釁。

 

「耶~~~！下課下課！」班上其他人跟著起鬨，很明顯不想繼續窩在座位。

 

「給我安靜！臭小鬼們！最後要來討論這學期的座位更換……」

 

「不想換！我要跟我的寶貝繼續坐在一起！」

 

「上課不要在那邊亂曬恩愛！信不信FFF團滅了你們！」

 

「乾淨女神請示：這個位置的風水是最適合我學習，駁回換座位的意見！」

 

「衛生你到底是執著整潔問題還是風水問題？一整個意義不明啊！」

 

教室的吵鬧程度如菜市場，而且不想換座位的理由一個比一個奇葩。

 

真禰無言的看著這一切，開始有想出去外面避難的念頭。

 

當他一邊摀耳朵一邊將視線投到門邊，預估自己的座位離後門的距離時，無意間捕捉到一名位置離他不遠的女孩對著唯一缺席的同學的座位微微彎起嘴角。

 

那微笑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惡意。

 

全身濕答答的，好不舒服。這是羅瑛現在的想法。

 

今天是新學期第一天，她難得起了個大早，和既欠打又可愛的家人們一起享用美味滿分的早餐後便各自出門上學或上班。

 

她的家位於某條安靜的巷弄內，出門必須依靠的代步工具以腳踏車或自己的十一號公車為主。不過羅瑛更傾向於後者，理由是她喜歡探索一條又一條不同的小巷，從中品嘗巷內各種迥異的風貌。

 

發現平常走的小路上居然有不一樣的事物存在，這不是讓人最期待的事嗎？

 

不過，偶爾也會有「驚嚇」就是，結果就是她現在全身濕透的困在廁所。

 

今天她一如往常地滿載小巷帶來的喜悅接近學校，但是在巷口盡頭出現的並不是熟悉的歐式建築，而是那幾張帶著稱不上善意的笑臉，之後她就離奇的失去意識，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手腳被綁住動彈不得，嘴巴和眼睛也被矇住。

 

來不及反應是綁架還是其他原因，迎接她的竟是來自頭頂的潑水。

 

重力加速度的影響使水就像傾盆大雨砸得羅瑛七混八暈，但潑水的行動並沒有因此罷休，緊接而來的是第二波、第三波……，大約第六波後才停下。此時她那身整齊的制服早已變得皺巴巴、沉重不已，及肩的褐髮也因吸滿水凝成一束分別貼在額頭、鬢角及脖子，水滴滴滴答答的落在她腳下的粉色磁磚地，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外頭傳來熟悉的嘲弄，類似「這模樣進教室才適合妳」、「妳就在這裡被關到放學吧！」、「婊子！」諸如此類的話，接著聽到那群人哈哈大笑互相調侃幾句，然後一陣腳步聲遠去，似乎是離開廁所準備去教室開班會。

 

啊啊……倒楣透頂了……終於回神的羅瑛不禁心裡苦笑。

 

一心想著趕快見到朋友，反而忽略還有這幾個「熱情過頭的同學」。今天又剛好沒帶備用衣服來換，這下麻煩了~~~~。她心想。

 

嘗試撞了撞門，顯然那些人在門外用掃把之類的工具卡住，加上自己力氣不大，羅瑛生無可戀的察覺，自己確確實實的被困在這狹小的廁所間裡了。

 

同時她後知後覺想起另一件事。

 

今天第一節既然是班會，將軍老女人百分之兩百會現身啊！我的這學期不遲到計劃第一天就這麼泡湯！天啊啊啊啊啊啊啊！阿星！珍杏！媛江！Help me！！

 

同時又使出全力撞擊門，但門依然毫無同理心的繼續佇立在前方，並沒有被羅瑛的內心吶喊而敞開。

 

不知撞了多久，羅瑛終於筋疲力盡，矇在眼睛上的黑布也因衝撞過程鬆脫掉在她的脖子上，得以讓那雙帶著不服輸的粉紅色眼眸重見光明。

 

那幾個言情小說常出現的反派……都她們害的啦！這下又會被老女人盯得滿頭包了。書包不知道有沒有在外面，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如同要回應羅瑛的內心嘟噥，一道悅耳的女嗓音赫然劃開寂靜的空間傳進她的耳裡，羅瑛認出那是她的手機鈴聲－來源正是門外！

 

這時間會打電話給她的只有……

 

阿星！

 

羅瑛驚喜的要叫出來，可惜封住她嘴巴的是膠布非矇住眼睛一樣的布條，導致她只能發出唔唔的怪聲。不過她不管這些，再次打起精神奮力撞擊門板。

 

還不夠！再用力一點！

 

這次她稍微後退幾步，壓低身子，下一秒如一枚砲彈快速奔向門板，這次眼看就能把門撞開了。

 

－如果沒有踩到積水重心不穩的話。

 

碰！

 

羅瑛只覺得眼前滿滿的她叫得出名字的行星在高速移動，額頭痛得要命，不用說一定腫了一個大包，意識也因這一敲飛出去了一大半。

 

在她昏眩的同時，她聽到了。

 

「嗶！」手機被接通的聲音。

 

擴音器不斷循環播放平緩卻帶有力量的音調，那是知名女歌手貞露演唱的曲目，持著手機的續星一臉面無表情，柔美的旋律不僅沒能安撫她的心情，反而越發越焦躁。

 

該死，這丫頭該不會又忘記學校的路怎麼走了吧！金髮少女暗暗的罵道。

 

班會一結束，續星、珍杏以及媛江一起到教室外一處較為安靜的陽台撥打電話給遲遲未出現的友人，然而任憑她們左等右等，當事人就是不接電話。

 

「如何？有接通嗎？」珍杏不抱希望的開口詢問，從續星已經藏不住、擰出足以夾死蒼蠅的眉頭便一目瞭然。

 

「一直沒接。」續星簡潔回覆，依舊不死心的繼續等待。

 

「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媛江的雙手不知不覺交握在胸前，擔憂溢於言表。

 

「先別急著下定論！搞不好她只是忘記帶手機出門而已。」珍杏提出自己的看法，內心卻也沒十足的把握。

 

小瑛那丫頭呆歸呆，隨身物品出乎意料很少會遺漏或是搞丟，喔，除了她本身以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下一堂課的時間即將逼近，就在三人一籌莫展之際－

 

「喀噠。」

 

聽筒另端竟被接通了！

 

續星終於放下心中大石，她迅速整理好情緒，劈頭就開唸：「死小瑛妳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啊？開學第一天就敢遲到，這讓班長我的面子往哪兒擱？老女人已經對妳發出通緝令了耶！不想再更慘還不快給我滾過來……」

 

「打岔一下，拜託妳講話慢一點行不行啊？我可不是什麼逐字稿APP喔！」

 

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沉穩的男音，猝不及防地打斷續星連珠炮似的追問，語調相當慵懶。

 

金髮雙馬尾少女愣了一下，頓時警戒起來：「你是誰？為什麼小瑛的手機會在你的手上？她人呢？」

 

「這個嘛……」對方沉思了一會，「當然是－－我撿到的！」語尾還帶著微微俏皮味道，讓續星沒由來的火大。

 

「至於妳朋友，人在活動中心的保健室路上，先這樣~我要趕路囉！掰掰！」

 

「等……」

 

回應她的是已經嘟嘟作響的結束通話聲響。

 

「……」

 

「怎麼回事？有人撿到小瑛的手機？」一旁的珍杏和媛江好奇的湊了過來。

 

高中部是仿小班制方式運作，一班平均10~20人左右，因此班級數量非常多，不同年級的學生們分別坐落在三棟教學樓，除了午餐、社團活動時間或是處理其他雜事諸如此類，三者極少會離開自己上課的地方，更不用說是相遇。

 

用俯視的角度看，三棟教學樓排列成ㄇ字型，中央是一個巨大中庭，中庭對面便是活動中心。

 

素白簡約的窗簾隨著微風一飄一擺，空氣中瀰漫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護理師小姐似乎有事急著處理，幫女孩換了一身乾燥整潔的衣服、交代幾個注意事項後便匆匆離去，留下他和床上的褐髮女孩。

 

寂靜的空間只有女孩平穩的呼吸聲，在護理師小姐確認沒什麼大礙後就沉沉睡去，恍若剛才被關在廁所的困境是一場夢。

 

他斜睨著女孩的睡臉，最後百無聊賴地拖來個在一旁的滾輪椅，一隻腳盤在椅面上；另一隻腳懸空的晃呀晃，整個身子壓在椅背上。早晨陽光自窗外撒下金耀奪目的光粉，讓他整個人彷彿閃閃發光。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走廊上由遠至近，紛亂無秩序的步伐清楚的表達其主人的急促，不一會兒工夫那扇漆著象牙色的嵌合板門被重重地推開。

 

「小瑛！」

 

三名與褐髮女孩年齡相仿的少女神色慌張的衝了進來，一看到安靜躺在床上的是一直不見人影的朋友後便直奔過去，坐在一旁的他驚奇地發現進來的三人中居然有個熟面孔。

 

三人正是續星、珍杏與媛江。

 

確定朋友只是睡著而已，三人終於鬆了一口氣，一道沒精神恍若快睡著的語調自旁邊的滾輪椅傳來，慢吞吞的飄入她們的耳裡：「別忘記降低音量啊~小姐們~」

 

「抱歉，給您添麻煩……咦！居然是你！？」原本要為忽略對方也在場的事道歉的續星朝對方嫣然一笑，直到她看清楚眼前的人後嘴角竟然凝固了。藍色的桃花眼也不禁瞪圓。

 

「阿星妳認識他？」珍杏和媛江的視線疑惑地在兩人間來回穿梭，不懂氣氛怎麼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呃，算、算是吧！」續星回答得很模糊，難得的面露複雜。

 

居然能讓那個出了名難搞的自戀班長也沒轍，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兩個女孩在心裡好奇的想。

 

「職業用的笑容就免了，有夠虛偽的。」那人毫不掩飾的對續星投出嘲諷，然後話鋒一轉，「什麼啊？原來這孩子是大小姐的朋友啊，世界也太小了吧！」那人挑了挑眉，一臉無趣的撐著左臉頰。

 

「少囉嗦！我才想問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肯定又是跑出來摸魚對吧！」

 

「喂喂！少汙衊我好嗎！我只不過是到教學樓B棟送個公文而已，為什麼還要聽妳這樣挖苦我啊！要不是我剛好路過，妳朋友不知道還要和廁所相親相愛多久，這麼不分青紅皂白的冤枉善良人士。嗯~不知道武郎先生會怎麼想呢~」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那人饒有富味的補了一句。

 

「不准你在我和武郎大人之間挑撥離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不對！你剛剛說廁所？！」

 

原本大力吐槽的續星意識到那人中半段的敘述驟然卡住下文，一臉愕然。

 

「對啊，當時我正在B棟五樓找廁所準備解決我那不可抗力的生理需求，結果隔壁的女廁一直傳來手機鈴聲，過去看的時候又聽到其中一間門外被卡了清潔用具，打開後就看到妳朋友手腳被反綁外加全身溼透的待在裡面，額頭還腫了一個大包，她該不會是在裡面開練習鐵頭功吧？我打擾到她了嗎？」

 

「一般來說不會有人會把自己綁起來又用工具卡住門只為了練習鐵頭功吧？」一旁的珍杏也加入吐槽行列。

 

坐在床沿沒吭聲的媛江支著下巴思考剛剛得知的訊息，然後抬頭看向三人凝重的說出自己的看法：「我們的教室在B棟二樓，五樓除了導師辦公室或放雜物的倉庫，基本上很少會有學生到那裏去，所以小瑛其實早就在校內，但基於某些原因去了五樓，之後就變成你說的那樣嗎？」

 

「誰知道。等她醒來再好好問她吧！如果妳的推測正確，那麼她是什麼時候上去的？五樓可是老師們的地盤，不可能一個都沒發現吧？」他像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隨即站了起來，媛江和珍杏才發覺這名「疑似班長的剋星」比預估的身高還要高。她們認識的男同學最高目前僅有170多左右，眼前的這人顯然有180公分以上。

 

「我還有事要處理，先走了，掰啦，大小姐！」語落抓起一旁的深橄欖綠外套掛在左肩上，大搖大擺的走出保健室。

 

媛江和珍杏不可置信看著門口，沒料到那人居然什麼都不做也不管地逕自離去，絲毫沒有打算一起討論小瑛身上的問題。

 

「那人是怎麼搞的？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珍杏有點生氣，媛江也露出不贊同的表情，唯獨續星罕見的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熟睡中的羅瑛。

 

「阿星，怎麼了？」兩人察覺自家班長沉默的不尋常，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

 

「他是上學期新來的男宿舍監，也是體育班的行政助理之一。」金髮雙馬尾少女倏然開口，語氣夾雜一絲咬牙切齒：「是阻礙我和武郎大人戀情、無禮又愛偷懶又沒心沒肺的超級混帳！」

 

深知自家班長真正火冒三丈的原因的珍杏與媛江：「……」

 

保健室外頭的某棵樹上，一名黑髮高馬尾青年倚靠著樹幹，平靜的觀察這一切。